重读“人间四月天”
从杭州西湖花港观鱼东大门入口向右往里走不远，右边是一片开阔的西湖湖面，林徽因纪念碑临湖而立。它由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设计，与一般厚重的纪念碑不同的是，林徽因剪影透雕于青铜诗笺上，整块纪念碑显得别样灵动和轻盈。
纪念碑上还有一段文字，来自《平郊建筑杂录》：
“在光影恰恰可人中，和谐的轮廓，披着风露所赐予的层层生动的色彩……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地灵*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以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
诗歌一样的语言，诉说着古建筑所反映的历史变迁的厚重。
林徽因纪念碑的剪影和文字搭配，真是像极了她的一生啊，既以轻盈的身姿飞过人间四月天的诗意，又以坚毅刚勇的韧性迈过流离岁月的沉重。6月10日，当林徽因生日来临之际，让我们走进她的人生岁月，重读“人间四月天”。
一、“天地间认得方向”
年，林徽因出生于杭州陆官巷，因城市变迁，陆官巷现已不存，后林家搬到不远处的蔡官巷，又搬到上海、北京。就像那时许多大家庭中的孩子一样，林徽因从小要感受复杂的人际关系。父亲林长民的原配叶氏早殁，母亲何雪媛是第二位夫人，不受丈夫喜爱。林长民在家时总是待在三夫人和她生的几个孩子那里。当林徽因前去与弟妹玩耍，母亲便要数落哭泣。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林徽因有说不出的苦闷，内心很是敏感。
林徽因年
但是，除了复杂人际关系之外，林家更是深受近代中国求新求变大环境影响的新式家庭，林徽因在青少年时期培养起卓然的人生见识，主要得益于家庭教育和父亲林长民。林徽因祖父林孝恂是光绪年间进士，彼时中国，遇上“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林孝恂看到西学东渐趋势，尝试接受西方先进思想。他在杭州万安桥畔新建林氏家塾，分东西两斋，各授新旧之学。林徽因的祖母游氏好读书、工书法，是一位才女。林徽因小时候，祖父母承担起了很大一部分教养责任。
林徽因年
父亲林长民是林孝恂的长子。他放弃科举之路，留学日本，就读于早稻田大学，归国后致力于以改良方式实现立宪*治，参与草拟《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年，他将女儿送到英国教会办的培华女子中学读书。年，林长民到欧洲访问考察，决定携女同行。他写信告诉林徽因：
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览诸国事务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在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襟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繁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和能力。
林徽因与父亲年
林长民带着林徽因游历法国、意大利、瑞士、德国、比利时的一些城市，探访一处处文化名胜，一个个博物馆，还有工业革命后迅速发展起来的一家家工厂、报馆。林长民认为，工厂、报馆体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经营方式，可以给中国社会今后的改良作参考，故“不可不观”。
林徽因年
来到英国以后，林徽因认识了一位建筑系女生，她常常在纸上一画就是几个小时，林徽因看得入了迷。没想到，这竟然为她立定了一生发展的方向。林徽因还认识了一位非常重要的朋友——徐志摩。他们谈论拜伦、雪莱、济慈、莎士比亚，他们漫步剑桥……徐志摩爱上了林徽因，他为了有权利追求生命中的爱、自由、美，不顾一切反对，与张幼仪离婚。但是，林徽因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以后，冷静了下来，她的家庭环境和教育决定了她不会做违背家庭名望的事。年秋，林徽因随父亲归国。
二、“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年，林徽因和梁思成赴美，一起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因为建筑系不收女生，林徽因改报美术系，选修了建筑系的课程。年，林徽因从美术系毕业，获得了学士学位，她选择到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习舞台美术设计，梁思成获得建筑学硕士学位，进入哈佛大学研究院，攻读东方艺术博士学位。他发现，研究中国建筑，必须要回到中国进行实地考察，才能有真知灼见。年3月，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加拿大渥太华举行了婚礼，婚后到欧洲度蜜月，也是进行建筑实地考察，凯旋门、巴黎圣母院、圣彼得大教堂……他们沉浸在人类最优秀的艺术文化成果之中。
林徽因结婚
年
林徽因、梁思成与朋友
年
归国之后，他们接受了东北大学的聘任，梁思成任建筑系系主任。他们一头扎进了这门新兴学科的建设之中。年，林徽因设计的“白山黑水”图案入选东北大学校徽。8月，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女儿降生了，取名梁再冰。年和年，他们先后回到北京。因“九一八事变”，东北大学不久后关闭，但建筑系培养了中国建筑学方面的一批人才。
东北大学校徽
回到北京后，梁思成和林徽因加入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中国营造学社”，他们租了北总部胡同的四合院安居。从年到年，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安稳、快乐的几年。其实，从家庭生活角度而言，林徽因是很忙的，她要处理一个大家庭的日常事务，繁重而琐碎，但她总是举重若轻，而把更多时间和心灵世界留给诗歌、朋友、建筑艺术。
年在香山养病期间，林徽因开始创作诗歌、小说。她写了《谁爱这不息的变幻》《一首桃花》等等诗作。年8月，儿子梁从诫出生，林徽因为他写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里面的诗句至今脍炙人口：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林徽因、梁思成和朋友们常常聚会，有时候是金岳霖家里的“星（期）六碰头会”，有时候是林徽因家里的“太太的客厅”。参加聚会的主要成员包括*治学家张奚若、经济学家陈岱孙、物理学家周培源、文学家胡适、考古学家李济、社会学家陶孟和、作家沈从文、诗人徐志摩（年11月19日空难中去世）等等。“太太的客厅”听起来像是随意的闲聊、喝茶，但它的存在其实有重要意义，张清平的评论很有见地：
这是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学贯中西、文通古今，视野开阔，抱负远大，其人格构成和知识构成都有着传统士人所不可能具有的新型质地。30年代初，社会生活相对稳定。他们大都成家立业，有较高的经济收入，在交通不便、信息不通的当时，这批文化教育背景接近、情趣爱好相投的文人学者，需要有这样一个场所来定期交流传息、探讨问题、联络感情。……这样的聚会，对于他们来说，是精神的聚餐，心灵的盛宴，滚滚红尘中的绿洲。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彼此的交流中得到了认同，这种认同使他们在这乱纷纷的世界里确立了自我。
在建筑学方面，他们在这一时期更是行动颇多。年，林徽因发表《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因为此文，她被后世认为“真正对中国建筑历史与理论最早做出主要贡献的学者”。他们几乎每年都外出考察，华严寺、善化寺、云冈石窟、龙天庙、灵岩寺、广胜寺、龙门石窟……处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林徽因考察
年
林徽因考察
年
在各地的考察，常常“餐风宿雨、艰苦简陋的生活与寻常都市相较，至少有两世纪的分别”，吃不好、睡不好、虱子咬，成了家常便饭。年6月，他们到五台山考察佛光寺，佛光寺大殿竟然是公元年的建筑，中国竟然还存在着唐代木结构建筑，真是了不起的发现。考察结束下山，翻阅旧报纸的时候，他们突然知道，“七七事变”爆发了，日*全面侵华。
三、“连成这一片血色的伤怆”
年8月，梁思成和林徽因决定离开北京南下，此时，林徽因的身体状态已经不容乐观，她的肺部有问题。他们在长沙经历了日*空袭，险些丧命，于年1月辗转到了昆明，逃亡途中，林徽因得了一场肺炎。年4月，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昆明成立，梁思成和林徽因进行了新校舍的设计，林徽因的散文《窗子以外》被选入西南联大大一的国文课本。
在昆明，生活非常艰难。林徽因不再家里拥有“两个保姆、一个听差、一个车夫、两个厨师”的太太，而需要为生计苦苦奔波。她到云南大学补习英语，云南大学离他们住所很远，需要来回爬四个山坡。一个月以后，林徽因得到了40元课时费，她为如何把钱花在必需的生活用品上绞尽脑汁，却毫不犹豫花了23元买了皮尺，这是考察建筑必不可少的工具。
林徽因年
年，林徽因和梁思成在龙头村盖了房子，这是他们一生中为自己设计并建造的唯一一栋房子，用光了全部积蓄。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回忆：“我觉得我妈真神，怎么一下子就把这么一个破房子搞得这么舒服、这么可爱。”林徽因倍加珍惜艰辛生活中的每一点美好：“空气中到处散发着香气，而野花使人回想起千千万万种久已忘怀了的美妙感觉。”他们以为日子暂时安定下来了。
但因为日*的轰炸威胁，年底，他们随着营造学社再度迁徙，先后来到了四川李庄，一呆就是五年。长期体力透支之下，林徽因病了，高烧不退，却得不到治疗，成了“憔悴、苍老、不停地咳嗽的病人”。一家人的生活贫病交加到了极点。
林徽因在病床上年
李庄的博物馆里还保留着梁思成送给孩子们的一幅画，上面画着一个精致的小碗，盛着番茄蛋花汤，旁边写着：“希望在胜利后，能喝这样一碗。”年，林徽因心爱的弟弟飞行员林恒在日*侵袭中阵亡，三年以后，面对多年饱受战争摧残的山河大地，想着在战斗中一条条逝去的年轻生命，想着弟弟，林徽因写下了痛彻心扉的《哭三弟恒》：
三年了，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辗动，
我们灵*流血，炸成了窟窿。……
弟弟，我己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作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在贫穷苦痛的日子里，还好家人的悉心陪伴。梁思成对林徽因尽己所能地尽心呵护。林徽因心疼两个孩子跟着大人一起吃苦的同时，不忘对他们悉心教育，其方式有时候是幽默而充满童趣的。梁再冰小时候很喜欢读小说，有高度近视的危险。年的儿童节，林徽因给她画了一幅漫画，并写了一封信：“鼓励你读书的嬷嬷很不希望这个可敬的袋鼠成了你将来的写照。喜欢读书的你必需记着同这漫画隔个相当的距离，否则……最低限度，我是不会有一个女婿的。”
林徽因画给女儿的漫画
钟爱的建筑学更是成为林徽因生活里的一道光。在李庄，梁思成、林徽因开始全面系统地总结整理他们战前的调查成果，撰写《中国建筑史》，这是中国“第一本由自己编写得比较完整系统的中国建筑史”，林徽因负责书稿的校阅和补充，并执笔第六章，即宋、辽、金部分。他们还用英文撰写说明并绘制一部《图像中国建筑史》，此书年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出版，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由此获得年全美最优秀出版物奖。在病痛中，林徽因通常是依在床上，靠着被子半躺半坐，看书、垫着书写作。
四、“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终于，时间的钟摆来到了年，日*投降了，抗日战争胜利了。林徽因来到了重庆，美国著名的胸外科专家里奥·埃娄塞尔诊断，林徽因的两个肺和一个肾都已经感染，最多还能活五年。年7月，梁思成和林徽因回到了北京，梁思成担任建筑系第一任系主任，一家搬进了清华园中。林徽因把家里的藏书推荐给建筑系的老师，在家里给建筑系的学生上课，与他们畅谈古今中外的建筑知识，谈生活、谈艺术，这里成了建筑系年轻老师和学生最喜欢来的地方。
但是，林徽因的健康每况愈下，年底，她做手术切除了肺结核病菌感染的一侧肾，手术以后，身体有所好转。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家里再次成为知识分子聚会的地方，每天下午，她在家里举行下午茶会，金岳霖、张奚若夫妇、周培源夫妇等都是常客，茶会谈论的话题包含很广，包括有趣的人和事、*治、文学、艺术等等。年，国民*统治之下，物价腾飞、腐败丛生、百业艰难，林徽因和梁思成期待的美好的、可以自由讲学的岁月并没有到来，他们以下午茶会这样的形式与朋友们交流学问与思想，这是知识分子的碰撞智慧、彼此倾诉的地方。
晚年林徽因
年，国共内战亦到了战略决战阶段。12月18日，两名解放*来到梁思成和林徽因家里，请他们把北平最重要的文物古迹一一标注在地图上，万一攻城，让炮火避开这些地方，他们受到了极大的感动。年1月31日，北平宣告和平解放。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百废待兴。林徽因被聘为清华大学的—级教授、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设计小组成员、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林徽因从“梁思成太太”的称谓中走了出来，拥有了独立的社会身份，她讶异而兴奋。
讨论国徽设计方案年
林徽因全身心投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设计，因为身体原因，她常常只能半卧在床上，伏在一个特制的小几上画画，累了往后一躺，稍微休息以后又接着工作。国徽设计完成以后，林徽因又开始参与设计人民英雄纪念碑，她主要设计碑座纹饰和花圈浮雕图案。这时候，她已经病到不能起床，却对各种图案反复对照、研究，对每一处细节打磨千百遍，可谓呕心沥血。梁思成有一次被她废弃的稿纸深深吸引，找来一个纸箱，挑了一些保存起来。
这一时期，林徽因还做了一件事情，推动北京传统工艺品的设计改革，她选定景泰蓝作为研究改革的对象。为了拯救濒危的景泰蓝，她选择了最费事、最耗心力的一种方式——对零散在故纸堆中的历代图案进行研究，分析它们在历史上的演变和发展规律。年，由林徽因带头设计景泰蓝图案的礼品呈现给亚太区域和平会议和苏联文化代表团，图案有出自汉代刻玉纹样，有出自敦煌北魏藻井和隋唐边饰图案，也有出自宋锦草纹、明清彩瓷的，令国际友人赞叹。
林徽因指导设计的景泰蓝烟具
但是，在北京城市的古建筑保护问题上，梁思成和林徽因遇到了重重困难。年2月，梁思成与南京的建筑学家陈占祥一起，提出“梁陈方案”，核心是建议将中央行*中心设在月坛以西、公主坟以东的位置，从而完整保留京旧城的古建筑，但是未被采纳。不久后，北京古建筑的大规模拆除开始。据说，年夏天的一次聚餐中，吴晗对拆除古建筑讲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官话，林徽因虽已经病得弱不禁风，但是闻言拍案而起，点着吴晗的鼻子，疾言厉色地进行怒斥。
年秋天以后，林徽因病情恶化。年初，梁思成医院，林徽因住在梁思成的隔壁。梁思成病情稍好，便每天来和林徽因讲话。3月31日深夜，林徽因对护士说，她想见一见梁思成，护士回答她，夜深了，明天再见吧。年4月1日清晨6点20分，林徽因离开了刚刚来临的人间四月天。
当谈论林徽因的时候，世人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