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一碗酸汤面。
走出桃花盛开的世纪花园小区,沿着临泾路西行五十米,拐过街角,桃园路西侧有一家灵台手工面馆。进门点两碗韭叶细面,和紫苏同学选一个靠窗的座位落座。大约十分钟后,服务员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酸汤长面外加一碟小菜。望着这一大碗故乡的美味,不由得低下头来,双目微闭,任凭扑鼻的酸香味轻抚我的脸膛,心中充满感恩。
上一次在这家小面馆吃面,是四年前的那个秋天。从渥太华到老家灵台什字镇,平凉是中转地之一。往来于平凉和西安咸阳机场的班车,接我回乡,也送我返回渥太华,桃园路上这家面馆,虽然不是平凉城里最好的灵台手工面馆,但因为离我落脚的地方最近,所以总是我回老家探亲时吃第一碗酸汤面的地方,也是我返回渥太华时吃最后一碗酸汤面的所在。
二〇二〇年初,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席卷全球,将世界分割成了无数互相封锁的小岛。对于客居异乡的海外华人而言,虽然人道主义性质的回国旅行大部分时间依然畅通,但原有的普通回国探亲签证却不再有效,也不再签发。无数的远方游子,唯有在无尽的乡愁中,回想着故土的炊烟;在不能成寐的暗夜里,思念着故乡的父老。直到二〇二三年三月十五日,所有在加拿大的华人才又可以持多次往返探亲签证回国探亲了。匆匆递交签证申请,五个工作日后顺利拿到了签证。四月五日清明节那天,顶着连绵冰雨,离开渥太华,六十四个小时后,回到了小城平凉。那个想吃一碗酸汤面的念想,在心中飘荡了将近四年后,终于梦想成真。
灵台酸汤面,也叫灵台酸汤长面,是老家灵台县的名片。实诚的灵台人,无论家境阔绰或者贫寒,世世代代都以酸汤长面庆祝大大小小的节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逢年过节,亲朋来访,酸汤长面是酒席上必有的一道美味。
过往的岁月里,家家户户日子过得艰难。酸汤长面好吃,却只能是灵台人烟火岁月里特殊场合中的特殊食品,一年中吃不上几回。如今日子好过了,勤劳的灵台人在十多年前把灵台手工酸汤长面馆开在了离家一百公里的小城平凉的大街小巷。在平凉讨生活的灵台人,也都会自己在家做酸汤面。母亲擀的长面,两三根就能捞一碗,靠的就是手上的功夫。
在平凉小住的日子里,几位在平凉事业有成的表弟和亲戚们轮番邀请,或在家,或堂食,各种美味佳肴招待,但都少不了一碗酸汤长面,扑鼻的酸香味里,弥散着浓浓的亲情和家乡的味道。
平凉城里的酸汤长面好吃,因为那是家乡的味道。端起一碗酸汤面,更想吃的,却是母亲做的酸汤面。母亲做的酸汤面,是几十年中日思夜想的家的味道。
年轻的时候,母亲是村子里有名的酸汤长面把式。
顾名思义,酸汤长面汤要酸,面要长。做酸汤先要有好醋,如今家家户户的食醋都是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小时候母亲做的酸汤面,用的却是自己做的有机醋。
自己做醋,是一门已经失传了的手艺。和母亲及表婶聊天,唤醒了我对当年母亲做醋时的情景的粗略记忆。做醋是个手艺活,也是一个功夫活。从选料、采麯、制作醋糟,到发酵成为可以经过加水过滤做成酸汤调味用的食醋,需要二十多天时间。同样的原料,同样的工序,不同人做出来的醋却是味道各异。母亲做的醋,色泽鲜亮,香味醇厚,酸爽可口,靠的是多年做醋的经验和对温度等细节的把控。细节决定成败,做醋也是一样。
有了好醋,却不一定能做出好汤来。母亲做的醋好,酸汤长面的汤也做得好。去过大大小小的面馆吃过无数碗酸汤面,都没有母亲做的酸汤好吃。如今的日子好过了,面馆里的酸汤普遍油多盐重,喝起来有点太腻,不像自个家里做的清爽可口。
做酸汤长面不仅是个功夫活,更是一个力气活。要想面好吃,就要用“灰水”和面。灰水和面,也是一种失传的手艺。过去没有碱面,所以用荞麦秸秆烧成灰泡在水里,萃取生物碱,然后经过沉淀和过滤,制成“灰水”。用灰水和的面,格外劲道,口感非常好。一大盆和好的面,放在一张大案板上,要反复地揉,然后用擀面杖擀得薄如蝉翼,没有力气是不行的。小时候家里人口众多,父亲弟兄四个,加上爷爷奶奶,和一大堆弟弟妹妹堂弟堂妹,二十多口人在一个锅里吃饭。母亲是长嫂,长嫂如母。母亲每天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下地干活,还要带着几个婶子和两个妹妹操持一家人的饭食。
记得那时候家里有一张两米多长、一米半宽的梨木案板,是家里最重要的厨具。这张梨木案板,见证了母亲、婶子、和两个妹妹当年的辛劳和所承受的生活重负。做酸汤长面时,要在这张大案板上,用一根长长的擀面杖,把两大团和好的面擀薄,然后一层一层折叠起来,再用一柄一尺半长的宽刀切面。切面更是一个手艺活。酸汤长面讲究的是薄擀细切,面要长,要薄,要切得均匀,每一根面条都要一样宽窄,没有一定的刀工是做不到的。母亲擀的长面,两三根就能捞一碗,靠的就是手上的功夫。
人民公社的时候,母亲是多年的生产队妇女队长,每天领着村子里的媳妇姑娘们在*土地上劳作。母亲干活泼实,泼实是老家的土话,意思是干活肯下力气,遇到困难的事情,母亲总是走在前头。
记得七十年代初的时候,我们生产大队的群众文艺工作搞得好,有一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文艺宣传队,排演过许多文艺节目;也有一个小小的写作群体,由两位村小学的老师、一位村民、和几位刚毕业不久的高中学生组成,写过许多诗歌和剧本,一些作品在县文化馆办的一份油印刊物上发表,一些剧本也被队里的宣传队排演,很受欢迎。
大约是一九七四年后半年吧,省上下来一位主管文化工作的领导,记不清是某个部的部长还是某位省革委会副主任了,总之来了许多人,由县上、公社、和生产大队的干部们陪着,来村子里视察群众文艺工作。领导们听过了汇报,看过了节目和作品,然后就是体验生活:吃灵台酸汤长面。母亲的酸汤长面是村子里做得最好的,这顿晚餐自然就由母亲带领村里的几位婶子们来做了。记得那餐酸汤长面宴是在我家吃的。那天来了许多人,窑洞里,院子里,到处都是人。母亲和几位婶子们在厨房里忙活,我和几位小伙子一趟一趟从厨房里往饭桌上端面,忙得手忙脚乱,真不知道母亲她们是如何做出这么多面来的。这场酸汤长面宴,是我经历过的酸汤长面最大规模的亮相,但却不是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记忆。
打从记事起,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母亲都会为我做一碗酸汤面。这碗面,才是我心灵深处最珍贵的记忆。少时家贫,大部分年份家里都会缺粮。但无论如何困难,孩子们和老人们过生日时,母亲都会设法做一碗酸汤面来庆祝。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碗生日酸汤面,需要母亲精打细算、节俭度日才能做出来。这碗酸汤面,我整整吃了二十年。二十岁那年我离开父母,离开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庄,走进了平凉城,从此再也没有能在生日那天吃母亲为我亲手做的酸汤面了。虽然最后一次吃母亲为我做的生日酸汤面已经是四十八年前的事了,但那碗酸汤面的味道,却一直存留在我的心里,至今回味无穷。
母亲老了,八十七岁高龄,不能再为我做一碗酸汤面了。想为母亲做一碗酸汤面,却没有学会母亲做面的手艺。母亲生性贤淑,明礼晓义,年轻时孝敬公婆,尊重妯娌,怜贫爱幼,仗义疏财,凡遇急难之人之事,无不倾力相助,左邻右舍,口碑极佳。要向母亲学习的,何止是做一碗酸汤面的技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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